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詩作《烏衣巷》中這兩句是極為生動形象地描述了東晉歷史演變方向的。東晉的歷史其實就是王謝之家背后的門閥政治破產(chǎn)的過程,最后皇權(quán)那只小燕子飛入了劉裕那樣的尋常百姓手里。
東晉的門閥政治始于“王與馬共天下”,然后先后經(jīng)歷了王導家族、庾亮家族、桓溫家族、謝安家族四輪接棒。其過程演變非常有趣,權(quán)力的家族式交接非常不牢靠,基本上變成了董事會的成員誰手腕硬、實力強,誰就可以掀翻前任,自己當老大,皇帝這個品牌創(chuàng)始人一直靠邊站。
東晉的權(quán)力圈是反常規(guī)的,它認圈層卻不太講究門第、家族這個核心小圈子。究其根本,主要是因為東晉這艘破船正值風雨飄搖之際,亟需一個能夠力挽狂瀾的大才當舵手,以保證這艘破船上其他利益群體的安全。
但是,東晉門閥政治這種封閉式的內(nèi)部選拔游戲在漫長的演變過程中,逐漸產(chǎn)生了一個難以為繼的巨大BUG,那就是人才斷層的問題。內(nèi)部通婚久了,很多就變成了近親繁殖,導致了后來人在生理上出現(xiàn)退化。然后,世家子弟承平已久,見識和能力上也慢慢跟不上了。
舉個例子吧!主政東晉的大才們出生時間分別為:王敦266年、郗鑒269年、王導276年、庾亮289年、庾冰296年、庾翼305年、桓溫312年、謝安320年、桓沖328年。這些門閥英才之中,除了最小的桓沖外,其余全部經(jīng)歷了江左最后一次大亂——蘇峻之亂(327年)。王敦、王導、郗鑒、庾亮這批最早的南渡高門,全都經(jīng)歷了永嘉之亂,全都在血與火中淬煉過。庾氏兄弟和桓溫的第二梯隊則在人生觀形成的時期親身感受到了胡馬南渡的危機和王敦蘇峻逼宮的江左混亂。
這些苦難經(jīng)歷對于一個人來說,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和吹捧的財富,但對一個人塑造正確的價值觀和鍛煉心志來說,確實不可或缺。有這些經(jīng)歷的人,在社會經(jīng)營活動中會更加務(wù)實一些,而那些從小生活在溫室中的富二代、官二代則容易沒有危機感、緊迫感而變得極致的虛頭巴腦。比如王家子弟王羲之等等就只能搞點文藝沙龍,真讓他們?nèi)嵏膳d邦,那基本上會是害人害己。
上述這些人,其實都是所謂的國之重器,真正的國之重器,是需要在時代的大潮和紛繁的考驗中歷練出來的,舞文弄墨、游山玩水、酗酒扯淡、曲水流觴是整不出救世大才的。
謝安和桓沖,其實是門閥出品的最后一批尾料,嚴格意義上只能算半個國之重器。謝安是趕上了時勢的尾巴,桓沖則是跟著哥哥桓溫滅蜀、北伐,在一次次歷練中積累了足夠的經(jīng)驗與見識,這哥倆因此才勉強躋身門閥大才的行列。但他倆相對于前面那些大神來說,成色依然不足,所以沒法獨擔大任,得搭伙過日子。
這也是為什么桓溫之死標致著東晉門閥政治開始沒落的真正原因,謝安和桓沖時期,其實就是門閥政治時代的一點余音了。
東晉的政治生態(tài)拐點其實是淝水之戰(zhàn)。因為戰(zhàn)勝了北方強敵前秦了,讓一直懸在東晉頭頂上那把國防威脅的利劍徹底解除了。沒有了外部威脅,東晉內(nèi)部之間的團結(jié)一心就失去了必要條件,門閥和皇權(quán)之間因為生存解壓,就有了更多的空間和心思去窩里斗了。而且淝水之戰(zhàn)后,謝安背后的站臺老太太皇太后褚蒜子走人,失去后臺的謝安立馬慫了,主動交權(quán)以求自保。
也就是說,淝水之戰(zhàn)后,東晉的權(quán)臣色彩主動剝落了許多。比如謝安的女婿王國寶(出身太原王氏)一看他老丈人沒啥指望了,便主動投靠了皇帝司馬曜的弟弟司馬道子,后面更是竭盡所能地在皇室和謝家之間制造摩擦和誤會。
385年四月,在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倆兄弟的試探和緊逼之下,正處人生巔峰的謝安主動申請出鎮(zhèn)廣陵,讓出了中樞權(quán)力。四個月后,謝安過世,司馬道子更進一步以驃騎將軍假節(jié)都督中外諸軍事,把屬于謝安的所有權(quán)力收了過來。
謝安死后,其侄謝玄也開始主動交權(quán)。387年春正月,中央任命朱序為青、兗二州刺史,替謝玄鎮(zhèn)彭城,謝玄轉(zhuǎn)鎮(zhèn)淮陰。在淮陰謝玄患病,多次上梳解甲歸田,后被任命為會稽內(nèi)史,回大后方當?shù)胤焦偃チ恕?/p>
沒多久,自388年春正月開始,謝玄、鎮(zhèn)豫州的猛將桓石虔、謝安弟,尚書令謝石相繼去世。389年,鎮(zhèn)荊州的桓石民過世。
至此,門閥政治的時代正式落幕,因為高門大姓之中再也找不出能挑大梁的人物了。
那么代表皇權(quán)的司馬家到此算得上守得云開見月明了嗎?并沒有!因為司馬家的皇帝自從東晉明帝之后,也屬于爛泥扶不上墻系列產(chǎn)品。盡管得益于特殊的時代與朝局,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兩兄弟幾乎是躺贏的拿回了已經(jīng)旁落了八十多年的皇權(quán),但這哥倆除了喝酒在行外,其他能力都十分感人,讓他們拿回皇權(quán),并不是指望他們帶領(lǐng)東晉走上一個新高度,而是讓你們司馬家的人親手亡了東晉的江山。
當然,老天還是對司馬家和東晉安排了一個首尾呼應(yīng)的劇本。東晉立國之初,王與馬共天下,你們司馬家在江左的東山再起是王家人陪伴的,現(xiàn)在到了門閥政治時代的尾聲階段,你們司馬家馬上要徹底涼涼了,老天也會安排王家人陪你走完這最后一段路的。只不過,東晉一生一死的兩群王家人并非一家人,前者是瑯琊王氏,后者是太原王氏。
關(guān)于瑯琊王氏和太原王氏的起源,咱們之前已經(jīng)介紹過了,他們是秦朝將領(lǐng)王離的子孫在秦朝滅亡之后,外出避禍逐漸衍生出瑯琊王氏和太原王氏兩個龐大的王姓分支的。
太原王氏最早的飛黃騰達是出現(xiàn)在曹魏時期,當時的太原王昶是曹丕的班底成員,后來又效忠了司馬家,并在淮南三叛中有著較好的賣力表現(xiàn)。
王昶的兒子王渾因此成為了司馬炎的鐵桿嫡系,并在西晉滅吳的國戰(zhàn)中立下大功。
到了王渾的兒子王濟這一代,王家見風使舵地完成了由儒入玄的轉(zhuǎn)變,王濟不僅娶了司馬炎的妹妹常山公主,成為了皇親國戚,還成為當時的扯淡高手,即玄學名士。
看上去太原王氏的家族騰飛軌跡非常完美合理,但是史書有很多事情是不會告訴大家的。太原王氏在扎根太原期間犯了一些嚴重的政治路線錯誤,最嚴重的就是跟異族匈奴屠各部劉氏結(jié)交過深。講白了就是充當了劉淵家族的政治保護傘,然后讓屠各匈奴對太原王氏家族進行利益輸送。
比如劉淵的母親去世時,時任司空(正國級)的王昶居然高規(guī)格送去真摯的慰問。這相當不尋常,要知道監(jiān)管匈奴部的護匈奴中郎將不過是個比兩千石的四品官,一個被監(jiān)管的異族部落首領(lǐng),得有多大的面子能讓三公級別的領(lǐng)導這么特殊關(guān)照呢?這就是太原王氏給屠各匈奴政治站臺的表現(xiàn)。
又比如到了王渾這一代,王渾跟劉淵處得跟哥們一樣,還把自己的兒子王濟推薦給劉淵當自己人。然后父子倆多次在司馬炎面前舉薦劉淵,先是建議利用五部屠各的力量去收東南,后是建議讓五部屠各去平西北邊患,但都由于朝中其他勢力阻撓而失敗。
太原王氏為何這么極力推薦并州屠各呢?大家去看看王家人的消費標準就知道了,想一想他們的錢從何而來就更加明白了。
太原王氏喝著國家的精血,卻一直穩(wěn)居廟堂之高。到了八王之亂的時候,司馬家內(nèi)部就差沒有把腦花給打出來了,太原王氏也開始分頭下注。一頭是通過劉淵的匈奴屠各部下在了成都王司馬穎那里,一頭是通過幽州刺史王浚(同樣出自太原王氏,王昶堂兄王機之孫)下在了東海王司馬越那里,最后司馬越成為了八王之亂的最終勝利者,當初跟劉淵一條褲子的王渾這一支算是徹底被官方打成右派了,而站隊成功的王浚那一支開始風生水起。
可王浚這貨也是一個野心家,起勢之后便打算自立,結(jié)果快速被打倒。
此時看上去,太原王氏似乎做錯了所有選擇題,前景堪憂。但是,世家大族那些玩家從來都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的,他們永遠都會保留后手的。王昶的另一個兒子王湛,也就是王渾的弟弟,人家這一支搶先南下去開辟另一個根據(jù)地了。
在兩晉混社會,會扯淡永遠是第一敲門磚。而太原王家在扯淡這方面也算得上是家學淵源的,所以很快就闖出了名號。王湛的兒子王承弱冠之時就被扯淡界的絕對權(quán)威人士王衍比作了名士南陽樂廣。然后王承這位太原王氏的玄學后起之秀在司馬越敗逃下邳的關(guān)鍵時刻南奔司馬越幕府,成為了危難時投票的原始股名士。這就是太原王氏日后在江東政權(quán)混圈子的入場券。
司馬越敗亡后,王承南渡歸于司馬越的分支司馬睿政權(quán),并因能力和革命輩分被推許為東晉第一名士,在王導、庾亮等人之上,為中興第一。
但是,這么牛的王承卻因為走得太早而并沒有托舉起整個太原王氏。王承去世時,他的兒子王述年僅15歲,又沒有桓溫那種沖天大才,所以東晉早期的門閥更替全沒有太原王氏什么事。
直到354年,51歲的王述終于在桓溫廢殷浩的時候,靠著家族門楣熬到了帝國前臺,成為了揚州刺史。
然后,王述的兒子王坦之再接再厲,在阻止桓溫篡位的大事中狠狠地露了一下臉。
王坦之的兒子便是謝安的女婿王國寶,這貨最后成為東晉滅亡的重要見證人。父親救了東晉一命,兒子在東晉滅亡上送上一程,也算是兩清了吧。
另外,太原王氏還有一支也擠進了東晉政壇,那就是王昶侄兒王默那一支。王默的兩個孫子王嶠和王訥也南逃到了江左,同樣發(fā)展成了太原王氏在江左較為重要的一支。這一支在王訥的兒子王蒙這輩兒時開始漸漸冒了出來——345年,司馬昱進入中央后頗為倚重有玄學造詣的王蒙和劉惔,雖然兩年后王蒙英年早逝,但其女王穆之仍然成為了晉哀帝司馬丕的皇后。王蒙的兒子王蘊隨之被東晉朝廷重用,其閨女后來成了司馬曜的皇后。
也就是說,隨著東晉在風雨飄搖中度過了80余載時,世家大族中最大的受益者其實是太原王氏。王坦之那一支有保住司馬昱政治遺產(chǎn)的不世之功;王蘊那一支則成為了皇后家族。太原王氏成為了跟皇權(quán)結(jié)合度最高的世家大族。王蘊那一支抱住了皇帝司馬曜的腿,其子王恭、王爽全都是保皇黨;王坦之那一支則隨后抱住了皇弟司馬道子的腿,王坦之的兒子王國寶認了司馬道子當老大,閨女成了司馬道子的王妃。
按理說,太原王氏這兩支分兩個陣營緊密團結(jié)在皇權(quán)周圍,前途應(yīng)該是一片光明的。畢竟司馬曜這倆兄弟已經(jīng)開始躺贏地拿回了皇權(quán)。
但是,大家還記得司馬家的人有啥基因毛病嗎?那就是跟鮮卑的慕容家一樣,都是過不得好日子的人。司馬曜和司馬道子這兩兄弟之前因為皇權(quán)旁落,倆兄弟苦哈哈地團結(jié)一心,一內(nèi)一外地專心光復皇權(quán),哥倆的感情處得還不錯。但是,一旦他們正式收復皇權(quán)之后,倆兄弟便開始鬧矛盾了。
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兩個陣營出現(xiàn)裂縫后,分頭下注的兩支太原王氏自然也被裹挾進了內(nèi)斗之中。
司馬曜在收復皇權(quán)之后,感覺到了勝利者無比的寂寞,于是使勁的泡妞和喝酒來彌補空虛,把政事都推給了乖弟弟司馬道子。但司馬道子也是一個大酒鬼,你喝我也喝,你泡我也泡,憑什么你享受生活而我要去干活?所以司馬道子就把很多事情甩給了自己的小弟們。
于是乎,以王國寶為首的馬仔們開始有了弄權(quán)的機會和空間了。他們買官賣官、制造冤假錯案、奢靡腐敗,迅速把東晉的政治生態(tài)搞得烏煙瘴氣。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王國寶們就是這樣的妖孽。東晉的立足根本是啥?是同仇敵愾、上下一心去抵御外敵求生存。你得時時刻刻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才行,你這才好了傷疤就忘了疼地使勁折騰、內(nèi)耗,不是嫌自己命太長了嗎?
隨著司馬道子和王國寶等一眾馬仔越搞越離譜之后,皇帝司馬曜也開始變得不開心了。雙方第一次矛盾大爆發(fā)就是因為王國寶鼓動朝臣聯(lián)名上奏請求擢升司馬道子為丞相,并加殊禮以示尊崇。這是很明顯的得寸進尺,司馬曜自然不會同意了。
時任護軍將軍的車胤說加殊禮是周公才配享受的待遇,所以當場就投了反對票。司馬曜順勢表態(tài),把司馬道子的支持者訓了一頓,然后表揚了好同志車胤,把這事給否了。
倆兄弟鬧掰了之后,司馬道子集團并沒有打算就此收手。后來王國寶又讓司馬道子的寵臣袁悅之請僧尼支妙音寫信給太子司馬德宗的母親陳淑媛,走后宮的門路為王國寶再次升官。
司馬曜再用誅殺袁悅之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
此時此刻,司馬曜和司馬道子這兩個皇權(quán)的保衛(wèi)者雖然出現(xiàn)巨大矛盾,但依然沒有到失控的程度。真正使得東晉政局開始失控的時間是389年,這一年,桓家的最后頂梁柱荊州刺史桓石民死了,早已不對付的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在搶奪軍權(quán)上又開始新一輪的掰手腕。
司馬道子先拔頭籌,運作驃騎長史王忱為荊州刺史,都督荊、益、寧三州諸軍事。這位王忱是司馬道子王妃的兄弟,王國寶的弟弟。
轉(zhuǎn)過年,390年春正月二十六,青州兼兗州刺史司馬恬過世。司馬曜于二月初二就迅速任命中書令王恭為都督青、兗、幽、并、冀五州諸軍事,兗、青二州刺史,鎮(zhèn)京口。王恭是皇后的兄弟,司馬曜在搶占軍權(quán)上又扳回一局。
司馬道子不甘落后,又于同年八月把黨羽庾楷運作成了豫州刺史去鎮(zhèn)守歷陽。
這倆貨一來一往地搞起軍備競賽,你一招我一招,開始變得沒完沒了起來……
時間慢慢來到392年十月,荊州刺史,司馬道子的舅子王忱死了,司馬道子本想讓自己的親信王國寶去接這個位置。但是司馬曜卻先下手為強,先是在王忱死的同月用郗恢(郗鑒孫,郗曇子)替下了打了好幾次病退申請的朱序做雍州刺史鎮(zhèn)襄陽,然后緊接著又出“中詔”(繞過尚書臺由宮中直接發(fā)出的帝王親筆詔令)這種很少使用的皇帝直接任命的權(quán)力,將荊州刺史給了殷仲堪。
這倆兄弟之間這種毫無節(jié)操的爭權(quán)為東晉的覆滅埋下了伏筆。因為這種為了爭權(quán)而爭權(quán)的人事安插最終激活了東晉的葬送人——桓溫之子桓玄。
東晉走到這一步,司馬家自己不爭氣自然是一個重要原因,但在這背后,世家大族的人才斷層才是根本原因。謝家、桓家因為人才斷層被擠出東晉的核心權(quán)力圈后,太原王氏那些德才皆不配位的王國寶們開始了各種小人得志,這讓原本就沒啥容錯空間的東晉,隨時隨地都有翻船的可能。
所以,不管是人也好,組織也罷,在虛弱的時候要盡量少折騰。也盡量不要讓那些沒經(jīng)歷什么風雨、見過多大世面的官二代、富二代去掌控權(quán)力,像太原王氏王國寶這種在溫室里長大的孩子,他得勢之后不瞎折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這是人性的欲望所決定的,誰不想呼風喚雨?誰不想一人之下?至于后果是什么、自己能不能穩(wěn)得住場面這些事情,他們壓根不會考慮,也基本上考慮不明白。
凡事皆有因果,你們司馬家的東晉,興也是因為王家人,亡也是因為王家人,盡管不是同一個王家人,但至少也算是在形式上閉環(huán)了。安心等待命運的宣判吧!